【短篇小說】Long Slow Dis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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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鄭匡寓

繪圖:凱特蕾蒂

LSD

那是一段漫長的回憶,楊魁邊想邊戴起太陽眼鏡。

遠方的地平線落在稍傾的斜坡,太陽才從黑暗處展露眉角,從四點就開始起跑的昏暗景色,紫色的天空緩緩地套上白袍。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跑長距離路線的楊魁想起童年的往事。

孩子年代父母離異的他歸給父親撫養。在工廠幹粗活的父親,常在下工後飲酒作樂,回家後不分青紅皂白地拿起皮帶、把對離婚妻子的怒氣發洩在他身上。那些日子並不好過。幼稚的楊魁直以為是自己的錯。父親也常這麼說,你媽不要你了。

楊魁已經習慣揹背包長跑了,背包裡的水以前還咕魯咕魯直晃蕩。現在跑熟練了,背包裡的水反而很穩當。拉長距離跑時,他總把自己想成古時代的行腳商人,走過大街小巷、一座山或一城鎮。他喜歡跑到一個遠處的目標,然後在當地停留用過餐點後,再從那兒搭車回家。

記起有一回,十八歲的楊魁從父親的收納盒裡找著好幾封信,那是母親寄來的。她想看看自己的兒子,還寄上小額鈔票要兒子搭車過來。但這些信父親從來沒提過,是不願意讓楊魁去見他媽。

那時的楊魁比父親高些,兩人爭執了一陣,他也不是當年只會瑟縮角落的孩子,拎起背包弄點行李出門。

搭上火車,楊魁下車後就開始跑。搭計程車太花錢,捨不得。他跑了很長的路,才終於到信上的地址。開門的母親還留有幼時的記憶,只是又更老了些。母子倆灑淚相擁。母親做點小買賣,日子還過得去。在母親那兒住了兩晚,把人生都聊遍了,第三天便要他回去。

楊魁心底不願,他原想乾脆就在這兒找工作、住下來就好。但母親好說歹說仍舊趕他回去了。

「跑多少次四十公里了?」楊魁想著:「算不清了吧!」四十公里,稍長之後他算過,大約是家裡跑到母親住處的距離。現在的他,每雙週挑一天跑這麼長的距離當成耐力練習。

陽光無法穿越他臉上的眼鏡,但猶能感覺臉上皮膚刺燙的灼熱感。靜默地跑上四十公里,累了就歇會兒,餓了渴了就解下背包找食物。跑步的訓練環節裡,他最愛這項長程慢速跑,多了很多思索空間,又不會讓自己輕易踏進無氧狀態。一開始是十公里、十五公里,之後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四個小時,公里換成時間,他專注跑著的時候彷彿時空都停擺了。

二十多歲的楊魁,常是父母親居地兩處跑,連交個女友都還得分兩邊吃飯。長年飲酒的父親身體差,也沒法再動手了。母親仍是喜孜孜地與他閒聊,要他住下,但也總是兩天後就要他回家。他問母親,難道沒想過自私地把兒子佔有嗎?

他的母親笑了笑,一副別傻了的表情。

長程拉超過三十公里之後,楊魁很明確地感覺雙腿的疲倦感像有重擔緊繃。但他猶能一步步地踏出邁進,這不是他的極限。跑不動了,就用走的吧。用走的,總沒有完全無法行走的情況。

這時偏偏又下起了太陽雨,來得匆忙也收得匆忙。楊魁淋濕了鞋。

辛勞過度的母親最終住進了醫院,才剛結婚的楊魁開始奔波的人生。要顧家裏跟父親,也不願疏忽了在醫院孤單的母親。好幾個晚上,他都在母親的病床邊醒來。

那晚母親握著他的手,輕聲地要他回家休息。楊魁拒絕了。

「你背負太多我跟你爸的壓力了,」他母親笑著:「要讓自己放鬆一點知道嗎?」於是原本就有跑步習慣的他,開始在每雙週的週末找一天跑長距離的步。

思緒又回到了當下。腳步放輕啊,楊魁提醒自己。

想起母親要他放下重擔的話語,他提醒自己要放輕腳步。因為過於沉重的人生,難放鬆心靈所踩出來的腳步肯定是笨重地。

每一次的長距離跑都能讓他感到肢體及心靈的自由。雨後的天空似乎更藍得清晰,連心底某部份都更清澄了些。

出院後的母親,找了簡單不怎麼花心力的手工,之前賺的錢及退休金,她日子過得還算舒服。楊魁的父親老早就戒酒,只剩下跟幾個老人鬥棋的樂趣。兩人雖然沒有接觸,但彼此嘴裡都問楊魁對方的狀況。

他自己呢,日子過得還順利。但跑步不再是他逃避現實的方式,反而是讓他更感到心靈的暢快。

楊魁跑上了高地,俯瞰下是黃金色的稻麥井田。再跑一會兒,就會到他今天旅行的終點,接著他就要回到現實人生。才一轉頭,就看見雨後乍現的彩虹。美麗的圓弧劃過天際,像是他旅程結束、終點的拱門。

楊魁伸了懶腰,有點捨不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