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從國中開始與先秦典籍中文字的頻率很合,先秦哲人那種即事言理的方式,總是讓我興發各種豐滿的意象。大學時有選課自由後,就選修了不少先秦典籍的課,若要用個人喜好來排序的話,這些典籍中我尤愛《論語》,再來是《莊子》、《老子》,最後是《孟子》和《荀子》。但其實荀子的論理思維跟我最像,也許正因如此,我所嚮往的正是離我最遠的孔子與莊子,前者論「仁」,我則是最無仁心之人;後者論自然之「道」,我則離道極遠,只能偶而在寫作和運動的剎那過程體會到「道」的存在。
無論如何,最早打動我心的還是《論語》。若要從《論語》眾多閃爍著智慧的文字中挑選一句的話,我心中就會升起「逝者如斯夫,不舍畫夜」這句話。在研究所期間更以此為題,寫了《先秦儒家水意象析論》的碩士論文,雖然可能沒什麼人會想讀這樣的研究性論文,但我卻深深引以為傲,甚至比跑步環台或226km的超鐵跑進十小時還感到自豪,自己也常再拿起來讀,而且每次讀都有新的體會,跟那些我寫過的運動類文章(或書)不一樣,因為那些都是我懂我做得到的事,但先秦哲人所描述的境界或是修養工夫都是比鐵人三項還難的事。
最近發生一件事卻讓我不得不好好反省自己對於中國哲學的愛好,……事情是這樣子:
從一月十九號開始,花蓮市的三位高中生來位於壽豐鄉的東華大學集訓,他/她們跟我住兩個星期。雖然是個肩負重責的任務,但能看著他/她們和東華鐵人一起訓練與起變強,心底總會湧出無可取代的喜悅感。寒訓過程中,其中一位來東華集訓的高中選手說:「教練,明天我不能練習了。」
聽到那語氣讓我有點擔心:「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國文被當了,要回學校補考」
另一位聽到反嗆說:「國文被當!為什麼會?你不是中國人嗎?怎麼連國文都學不好!?」
「那些都是什麼子曰、孟子說的文言文,我根本就看不懂,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最後又補了一句:「我最討厭孔子了。說了一大堆話讓我們背得要死!」
雖然我只是他/她們的三鐵教練,但對於一位研究儒家經典的中文碩士生來說,這件事還是讓我耿耿於懷……
雖然「先秦」(秦朝統一中國以前時代的統稱)已距今兩千多年前,他們的語境已經跟我們差很大,但人生所會遭遇到的各種問題、各種處事(處世)的智慧、修養的工夫大都包含在先秦哲人的話語裡頭了!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與莊子的話語中含有許多讓運動員非常受用的修養工夫,只是語境的差異,讓年輕學子無法進入,無法實用,就像怎麼把「姿勢跑法(Pose Method of Running)」運用到實際的訓練課表中一樣,因為跑者們有著一層語言的障礙,難以理解,需要有人把它轉化成我們懂的中文,另此我們才能「受用」。重點還是在「轉化」,如何把古人的知識與智慧轉化成現代人所能了解的語言,或是轉化成為運動家的智慧與精神。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論語·子罕第九》)
這句話似乎讓我看到孔子站在河裡,看著河水不斷往前奔流……而逝,我的論文正是從這句話展開的。在撰寫論文那時,我常去東華大學旁的老溪游泳,碧綠的河水從台九丙下流過,我喜歡站在其中愐懷孔子發出此嘆的心情:他是在感嘆時光流逝?感嘆年華老去?還是在感嘆他的仁政理想無法實現嗎?我覺得孔子不是在感嘆過去的時光,而是在讚嘆河水日夜不停向前奔流的精神!讚嘆它不管碰到任何阻礙都繼續向前,碰到坑洞就填滿它、碰到山壁就衝撞它、碰到大石就繞過它,既剛強又圓滑。
我非常喜歡《荀子》中描述河水美德的一段話:
孔子曰: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德達,似達。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見大水必觀焉。」(《荀子.宥坐篇》)
荀子想像孔子之所以喜歡河水,是因為他看到河水的各種美德。他說:
河流是一位有德者,因為它供給水源給流經地區的所有生物卻不求回報(教練是否就該如此,而不是分門別派地認我的選手你不準碰,我的選手不準讓別的教練帶);
河流也是位有守義之士,因為它不走捷徑不走後門,該怎麼走就怎麼走,遵循一定的河道,固守正道(如果吃禁藥可以讓你名利雙收,也不會有人發現,那該不該吃?只要想想你最初接觸這項運動的初衷是什麼就能找到答案,義守當為);
河流也具有自強不息的剛健之道,他像永遠也流不盡似地源源不絕地向前奔流(儒家的剛健之道是運動員的最佳詮釋:自律、不間斷的訓練、高度的韌性與不斷追求更強的身體);
河流也是一位勇者,面對深谷不懼而決斷如流(不管前面有什麼河水始終勇往直前,賽場上的運動員也是,他們揹負了太多的訓練與期待,被過去的水推著走,沒有退路);
河流更是一位有志氣者,不管努力過程如何屈折,最終的目標永遠不變,永遠朝東方的大海流去,不管遇到大石、高山或深谷,他始終一心在此目標上而向之趨赴(有進步、有退步,有受傷的低潮、有上台的榮耀,不管寵辱,運動家的志向始終不變:追求更強的境界);
河水能滲透到物品的微小隙縫中,我們對於任何學問的專研也該如河水一般浸灌透徹,涵泳玩索,久之當自有體會(專研所有能使身體變得更強的知識,沒有通透的知識,永遠站不上世界的頂端);
河水流過坑洞必先填平然後過,就像有法度者均平制度一樣,水盈滿後不用刮平斗斛的器具就能自平自正,就像比賽場上無須裁判在場也能自行遵守比賽規定(同樣的路線、同樣的天氣、同樣的距離與出發時間,看誰先到達終點誰就贏,公平得很,這就是運動比賽的精神,用身體決勝負,誰贏誰輸各評本事);
任何出入流動河水中的物品都能變得更為潔淨(運動員能淨化社會,帶給社會力量;那就像任何一位好教練能淨化選手靈魂,使他們專一致志,帶給他/她們力量一樣)。
運動員怎能不向河水學習呢?
每次到老溪就想到孔子望著河水的身影,就會想到運動家該具備的德、義、道、勇、善化、志、察、法與正。
除了觀水與反省,我也喜歡直接潛進老溪裡逆流而上的感覺,那讓我能更加體悟到「水感的奧秘」。在水中時因為手掌和手臂在水中形成「支撐點」才能讓其餘的身體(包括另一隻手臂)向前進──手不動身體動。但因為逆流時水不斷往身後流去,所以在逆流的水中划手就好像在跑步機上跑步一樣,手腳一直移動,但身體卻一直留在原地──手動身體不動
2012年暑假在老溪練泳:
你可能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游泳池剛開放的時刻第一個跳入池中時,特別有水感,好像每次划水都特別扎實,但轉身後水感就變差了。那是因為一開始泳池中的水沒有被其他泳客(與你自己)擾動,所以是「靜水」,特別容易「支撐」,但轉身後池水已經被你擾動過了,所以支撐就變困難了。
我思考著孔子是否也思考過相同的問題,「如果他不曾讓整個身體泡進水裡,再想辦法讓它前進的話,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去想到『把身體撐高』與『游速』間的關係。」但再把視域放寬來看的話,孔子和我都在思考「移動」的問題,而移動的問題正與「時間」密切相關。
孔子思考的對像是河水的流動,從河水的流動映照到人生……「人的一生也是如同河水般日夜不停地向前奔流,一刻不停」,所以他說「逝者如斯弗,不舍畫夜」,所以我說「在水中或道路上飛奔前進,時間一直用同樣的速度推進,不管吃飯、睡覺、工作,時間亦毫不停留片刻」。既然如此,那們為何而游而騎而跑呢?當河水不再流動,它就不再具有德、義、道、勇、善化、志、察、法與正的特質與能力了,我想,當我不再游不再騎或跑時,也許我還能自平與自正,也能專心致志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之中,但停止不動的水只能是死水,停止不動的我我又怎還能教化我的學生,如何施與,如何義守正道,不再流動的水也不再需要源頭,不需要面對外在險阻的勇氣,當然也失去了追求夢想的志氣。
我們這個社會,是需要運動家的,是需要勇於追求夢想的運動員的
雖然他們的「德、義、道、勇、善化、志」可能大都對國家的GDP沒有幫助,也無法降低失業率,但他/她們的價值就像臺灣還僅存的美麗溪流一樣,那水本身的價值可能沒多少錢(目前臺灣一度水=1000公升的水約7~11元),但它卻是臺灣這塊小島上最寶貴的資產,運動員也是。如果孔子是一位教練,他會要他的選手「像河水一樣」,而不是追求成績,成績只是手段,「像河水一樣」才是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