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脫離日本的跑步體系,靠自己營生成為頂尖運動員,對大部分的跑者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但是有一個人成功了。他自己當教練、有上進心,而且有一份全職的工作。在日本,他有「市民跑者」的稱號,他的名字是川內優輝。
川內是一個奇葩。他畢業後並未加入任何一個頂尖的實業團,相反地,他選擇將他的訓練融入他在東京北部一所中學的全職工作 。除此之外,他是日本最強的馬拉松選手之一,獲選為二○一三年國家代表隊,參加世界錦標賽。
他不僅因為擁有自己的工作,打破了一般日本跑者的規則,他也對比賽採取一種瘋狂非正統的方式。全世界大部分的馬拉松選手的想法是,你整年只應該跑兩場,最多三場馬拉松。但就在二○一三年,川內跑了十一場馬拉松,其中的六場成績低於二小時十二分。除此之外,他也跑五十公里的超級馬拉松,以及許許多多半程馬拉松和其他短距離的比賽。日本其他的跑者認為他瘋了。
但他的粉絲們很愛他。他最有名的是,對每一場比賽都全力以赴,以不可思議的 doryoku(努力)來跑。賽跑時,他咬緊牙關,像是拼了命,闖過重重難關,絕不放棄。他讓那些擁有輕鬆薪水和教練團的實業團跑者,看起來像是養尊處優的時髦房車。
我第一次看到川內是在福岡馬拉松,他好幾次衝到第一,跑在肯亞跑者之前。他們不斷把他超回來,只見到他再次衝刺。最後,他沒有成功,得到第三名,落後來自肯亞的冠軍馬丁•馬沙迪(Martin Mathathi) 不到兩分鐘。然而,川內總是能在比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後來在頒獎典禮上,我看見日本電視台訪問他。他穿著他服務的教育機構的田徑服,那是他的辦公室團隊。他的鞋子是一雙沒有牌子的黑色軟運動鞋,大姆趾的地方有些磨損,果然是終極市民跑者。
由於他有一個全職的工作,又沒有經紀人,很難確定他的行蹤,但我很想要問他,他明明可以選擇輕鬆的職業選手生涯,為什麼他選擇走這條業餘路線?
我終於透過他服務的當地教育委員會,傳送訊息到他的辦公室給他。他回覆說,他將在二月參加當地的驛傳,我可以前往,並在比賽後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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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個二月寒冷料峭的早晨,我再次站在學校圍牆旁邊,等待驛傳選手經過。但這次我不是等我哥哥,而是等日本最有名的跑者川內優輝。
這裡是崎玉縣的一個狹窄谷地,看著高中跑者一個接一個呼嘯跑過,奮力衝向終中繼所的終線,接力襷已經脫下,拿在手上。隨著愈來愈多選手陸續進來,人們大聲鼓掌,大叫「Gambare」(加油)。在高中隊伍之中,也有大學生,男生女生都有,還有其他的跑者,大部分是業餘隊伍,或是當地的消防隊或稅務機關組成的隊伍。
這是一場社區活動,就像我哥哥多年前參加的那場驛傳一樣。在中繼所,一個穿著圓滾滾的充氣相撲造型的人在一群小孩前跳來跳去。
川內照理是跑這一區,但他還沒現身。
我身旁站著一位老人,揮舞著箱根驛傳的旗子。他說,他帶這支旗,因為這場比賽沒有發旗子,而他顯然也為此感到驕傲。「我去了箱根驛傳,」他說:「我家裡有十支。」
我問他為什麼喜歡來看驛傳?他嘖嘖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這比賽不容易看,」他終於說:「因為選手幾秒內就通過了,但我喜歡來看選手們非常努力的樣子。」
說時遲,那時快,川內像蒸汽火車一樣吐著氣,出現在轉角,他的表情一如往常的賁張。以他的標準看來,這可能是當地一場好玩的比賽,但他卻完全不鬆懈。
然後,他就不見蹤影了。我和其他人一起擠進火車,趕回終點線參加閉幕典禮,希望能與市民跑者本人說上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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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的團隊獲得第十八名,但川內本人打破了這項比賽他那一區的紀錄。所以,在當地市政府停車場舉行的閉幕式時,他必須和其他區的冠軍坐在一起,等待領獎。
當我們聽名人致詞時,冷冽刺骨的寒風吹過柏油地。川內專心地聽著,他的雙手謙恭地放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腳上依然穿著那雙磨損的鞋,身上還是那件在福岡時穿著的學校團隊的田徑服。他蓄著一種呆呆的、青少年的鬍鬚,像是還和媽媽一起住的人。但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在人群中,我發現旁邊站著兩位記者,都是從國家報社來的。他們來這裡,純粹是為了川內。他們說,川內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就像一組皇家記者追著威廉王子到各種場合一樣,不管那多麼不重要。
他們知道所有關於川內的事。我問他們,川內為什麼不加入實業團。
「川內喜歡隨自己的喜好做事,」其中一位記者告訴我:「若你在實業團裡,你會有一份薪水,但你得唯命是從。你不能每個星期去參加比賽。」
「而且,」另一位記者說:「他在高中和大學時受了不少傷。這是為什麼他剛畢業時,並沒有被實業團挑走的原因。現在他們當然很愛他,但他拒絕了。他說,他擔心他會因為過度訓練而再次受傷。他偏愛跟著自己的喜好自由訓練,也就是每天一次。」
閉幕式後,川內很快被引導進入大樓,爬上樓梯。這兩位記者追著他,我也跟在他們後面。我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他邀請我來跟他說幾句話,但我們進入小房間時,沒有人阻止我。有一面牆上掛著一片塑膠板子,上面有贊助廠商的公司標章,椅子就放在這片看板前面。川內坐下來了。總共有八位記者和幾名攝影師,他們立刻向他發出連珠炮般的問題。他們問他即將參加的比賽、他今年的計畫、以及他的體能狀況。
我剛好遇到一位願意為我翻譯的朋友,但他不是記者,所以他很努力地在記者的連環詰問中擠進我的問題。但這時候,川內轉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其他人全盯著我。
我從川內那裡得到訊息是,我參加記者會是有條件的。我只能問他關於比賽的事,完全不能問他關於實業驛傳體系的問題。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想辦法迂迴地問,但他的雙眼注視著我,我膽怯起來,無法問出更聰明的問題。我只好改問他,為什麼選擇參加今天的比賽。
我已經事先被警告過,他說話和跑步一樣快,我那位可憐的翻譯很辛苦地追趕上。
「我得為我學校的同仁參加這場比賽,」他說:「這是我的責任之一。但是,如果你是為了馬拉松而訓練,一起跑驛傳和馬拉松很不錯。驛傳是很好的速度訓練。」
這是在驛傳凌駕日本的跑步界之前,驛傳的原始目的。
「事實上,」他說:「我大部分的比賽都是訓練的一部分。比起自己跑,參加比賽有許多好處,例如有交通管制、計時、補水站,甚至還有很多人幫我加油。」
「我相信,跑馬拉松完全和經驗有關。若沒有參加真正的馬拉松賽,跑者就無法獲得比賽時該有的策略和時間感,例如何時加速,何時慢下來。」
他告訴我,他每三到四個星期參加一場比賽──通常是馬拉松,但有時是距離更長的比賽。他有一套跑步的模式:兩到三星期以半速跑,然後在比賽的前一星期做速度練習。
我的翻譯漏了許多他回答的細節,但清楚的是,他是一個很有計畫的人,他並非出於無知或瘋狂而參加許多場的比賽。他有很清晰的方法,而且似乎奏效。他說,他今年的目標是馬拉松成績要達到二小時零七分。 然後,他說,他的目標是打破日本的紀錄。
說完,他便結束了記者會。他為許多在戶外寒風中等待他的粉絲簽名,大多是學生和年長的太太。年長的太太們溫暖地和他握手,帶著母愛的眼神看著他。他一邊進入車子,一邊揮手,司機是他的女伴,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我也離開了,雖然沒有向任何人揮手。我穿過安靜的周日街上,回到了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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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英國後幾個星期,我收到川內寄來的信。雖然他在崎玉驛傳後不願意回答我所有的問題,但他請我寄電子郵件給他。他花了一些時間思考,然後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裡面是他深思過後的答案。他所寫的,確認了我所聽到的傳聞,以及我自己關於日本跑步界的想法,是正確的。
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他選擇留在實業團的體制之外。若他加入頂尖的驛傳隊,日子一定好過許多。
「我認為,我有點不贊同日本的精英體制,」他寫道:「我從來都不是跑步菁英,未能參加大學或企業的精英團隊後,我感到有些自卑。但我想要證明,曾經受過嚴重運動傷害,而且曾經沮喪消沈的跑者,可以東山再起。我想在不加入實業團的情況下,戰勝精英跑者。」
「其實,在我大學的最後兩年,只有一個實業團詢問我加入的意願,沒有第二家。但那時我已經知道怎樣自我訓練,這是我兩度被選為關東精英隊,跑箱根驛傳第六區的原因。所以,我不認為自己特別需要加入一個實業團。」
「而且,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跑,沒有教練或任何企業的負擔。我不像許多這裡的職業跑者,我的目標不是奧運或驛傳。不像非裔或其他職業跑者,我不會為了獎金或贊助人而跑。我跑,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以及我自己的挑戰,所以我不想因為加入實業團而失去我的自由意志。為自己跑,和作為職業跑者而跑,是完全不同的。」
「還有,我想要展現給前途看好的年輕跑者看,不需要教練,自由自在地跑是多麼有樂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