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馬女孩的眼淚 ─ 台灣玉縱谷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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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湯介如

「剩下最後300公尺,我們一口氣衝回終點吧!」小寶對女孩說。

「我要慢慢跑回去。」女孩轉頭面對小寶,一字一字冷冷地回答。

「我要慢~慢~跑回去!」她用顫抖的聲音,大聲地又說了第二次。

「我~要~慢~慢~跑~回~去~~< (……!」第三次,女孩用幾近嘶吼的聲音,大聲地吶喊著。
她的眼眶,充滿了淚水……

* * * * * * * *

雨後的清晨,沒有陽光。雖然地面有點濕滑,卻是個馬拉松比賽的好天氣。我一步一步慢慢跑著。20公里的時候,遠遠看到前方有兩個身影。我認出其中一個是活潑好動的團員小寶。

「竟然會追上小寶?」我心想。小寶是全馬3小時初完賽的高手,按理說這時候早就領先我好幾公里了,不可能被我追上。他跑起來歪七扭八,東張西望,似乎很隨性。

跑在小寶旁邊,有一位女孩,正以穩定的步伐跟小寶一起前進。她的跑姿挺直,步頻輕快,跟小寶的跑姿迥異。兩個人跑在一起的畫面,非常有趣。

「小寶!你們跑好快呀。」25公里時,我終於慢慢追上小寶和女孩。

「湯哥,你有沒有肌樂(止痛噴劑)?」小寶問我。「她的腳踝很痛。」

「喔?」我愣了一下。近看我才發現,女孩早已痛得臉色蒼白,全身冒冷汗,眉頭皺得很緊。

照片來源:湯介如

原來女孩也是跑團中的一員,我聽過名字,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本人。這次,她是來挑戰初馬。之前我跑在她們後方,看兩人都沒有走路或休息,以為狀況都很好。原來女孩是有傷在身,忍痛在跑的。

「妳還好嗎?」我問女孩。我沒有隨身帶肌樂,也沒帶止痛藥。

「很痛……。」看她的表情很痛苦,但仍維持穩穩的跑姿,速度絲毫未減。

「喝點水吧。」貼心的小寶立刻遞上一瓶水。「團長交代我要好好帶她。」

「妳今天的目標是多少時間完賽?」既然遇到了,我跟著她們一起跑,聊了一下。

「只要完賽就好。」女孩這麼說,表情仍然很痛苦。

小寶果然不負團長所託,經過醫護站就要到一瓶肌樂,馬上蹲下來幫女孩噴小腿的痛點。我看看手錶,還不到三小時。如果只要求完賽,時間是很充裕的。

「我們可以試著跑900公尺,走100公尺看看,或是跑800走200。這樣不會影響速度,又可以讓腳休息一下。」我倚老賣老提出了建議,希望減少她的疼痛。

女孩沒有說什麼。但是當噴完肌樂,她站了起來,馬上往前跑起來,速度相當快。小寶立刻跟了上去。

「這樣好嗎?」我心裡很擔心,卻不知道如何勸她。比賽場次這麼多,但是身體只有一個。為了一場比賽弄壞身體,萬一要休好幾個月,甚至不能再跑步,這不值得的。

「妳猜猜看,我的初馬成績是多少?」我說。年紀大了,總愛談過去事。

女孩看了我一眼。「不知道。」

「6小時18分。」我之所以提到我的初馬,是想告訴她,我的初馬成績很糟,但現在也跑了40馬了。
希望她聽到我悲慘的例子以後,可以減少一點壓力,不必在受傷的情況下還這麼拼命。

但是我的話,顯然沒有效果。

女孩仍然奮力地跑著。

照片來源:楊淳雅

接下來幾公里,有一段靜默,連愛說笑話的小寶都沒有說話。我聽著女孩沈重的呼吸,知道她其實跑得很辛苦。但她顯然有自己的執著,完全沒有減速。

來到一個陡上坡。「要不要走一下?」小寶終於說話了。

「我可以跑。」說完,女孩一個箭步衝了出去,把我和小寶拋在後面。我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
「肌樂的效果有這麼好嗎?」我慢慢跟在後面,心裡納悶著。這種跑法,絕對不是「只要完賽」的速度。

過了這座山頭,開始轉為下坡。應該是下坡對痛點的衝擊更大吧,女孩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我看到她非常痛苦的表情。

「這邊大石頭坐一下,喝口水,整理一下吧。」我建議。這次女孩終於坐了下來。

「妳是那裡痛?我幫妳揉一下好嗎?」女孩邊喝水邊點頭,手指著左足踝前方的痛點。我用姆指,輕輕按了一下她的左足踝。

「啊~~~~!!!」

淒厲的慘叫聲,劃破整個山谷,聲音直刺我的心臟。女孩幾乎跳了起來,整個人變得僵直。眼淚不是流下,而是噴出來。整個人痛到一直顫抖。

竟然這麼痛!

那,是什麼力量,讓女孩一直堅持跑到這裡的?

那聲慘叫,吸引附近不少跑者注意,有幾名跑者也圍了過來。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出主意:「妳試試把腰部往前挺,用身體帶動妳的腳,這樣可以減輕腳的負重,就不會那麼痛了……。」

大家說的其實都對。但是我猜,這時候女孩是聽不進去的。此時她的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先熬過這個疼痛,完成這場賽事再說。

來到下一個休息站,42公里的全馬距終點還有7公里,遇到女孩的朋友,大家都圍過來關心。我偷偷看一下女孩的表情,仍然是痛到在冒冷汗。但似乎被朋友鼓勵的話感動了,雖然眼睛充滿了淚水,但終於露出一點笑容。在她的臉上,我看到了不甘心。像是很想漂亮地完成這場初馬,卻偏偏被這個傷限制住了。

我還在吃補給,她突然就開始繼續跑。小寶立刻跟了上去,我則是愣了一下。

「算了,她有傷,又是賽事後段最累的時候,不可能跑太快。」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步調,適當的補充後,才重新上路。打算待會兒再追趕上去。

沒想到這一次,我卻追不上她們。

「奇怪,應該是痛到跑不動了不是嗎?竟然還有力氣衝刺?」

我並沒有放慢速度,但我落後她們,從50公尺,100公尺,逐漸被拉開到200公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腳踝痛成這樣的初馬女孩,在比賽的最後7公里,竟然還有這種速度!

女孩的固執,堅持,這種感覺,我似乎曾經有過?

我的心裡,似乎觸動了什麼。

對了,我以前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憑著堅強的意志力,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場比賽,艱苦卓絕完成每一次的挑戰,這不就是我過去的寫照?

我在她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曾幾何時,經過幾次受傷的教訓,我變得保守。比賽以不受傷為最高原則,完賽就好,不行就棄賽。

「棄賽!」對現在的我,放棄竟變得如此容易。

這究竟是我的成長?還是退縮?

看她這樣帶著傷拼命跑,我心裡又想阻止,又想支持。很怕她的倔強,造成無法復原的傷害。但又不忍在這即將完成的最後關頭,去阻礙她衝出好成績。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初馬是以棄賽收場,誰都希望自己的初馬是漂亮完賽,對未來的信心,影響很大。我的心裡,充滿了矛盾。

「不管了,現在不是談大道理的時候。」畢竟我是跑了幾十場,才有這樣想法的轉變,我不可能在最後幾分鐘,改變她的想法。「就支持她跑下去,完成一場讓她自己不後悔的賽事吧!」反正已是最後幾公里,不需要保留體力了,我也開始加速。

最後1公里的一段小上坡,我終於遠遠地看到女孩停下來,揉了一下腳踝。小寶陪在她旁邊,然後開始走路。趁這個空檔,我終於追上她們兩個人。

「妳們竟然還有辦法衝刺?!」我不禁發出讚嘆。

女孩沒有回話。我猜,她完全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已忘掉身體的痛,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她的眼睛,遠遠望著終點,完全專注在最後這一小段路。

一走完上坡,她又跑了起來。小寶馬上跟了上去。
這個執著的背影,竟然感動了我,我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湯哥,等一下我們三個人,一起衝進終點。」小寶說。

「不!」我搖搖頭:「這是屬於她的榮耀,我不能沾光。」我的立場很堅定。「我希望她自己跑進終點,迎接屬於她的掌聲!」

「剩下最後300公尺,我們一口氣衝回終點吧!」小寶對女孩說。

這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帶著鼓勵的語氣。沒想到,女孩轉頭對著小寶,冷冷地回了7個字:「我要慢慢跑回去。」然後愈來愈激動,從冷默,到顫抖,到幾乎歇斯底里,用最大的聲音尖叫:「我~要~慢~慢~跑~回~去~~!!」

她的臉上,全是淚水。

我明白,她的壓力已經到達極限!

像一個壓力鍋,已經到達爆炸的邊緣。突然找到一個出口,一下子,所有的壓力全部釋放了出來。小寶的脾氣很好,默默地承受了一切,讓她發洩。

最後100公尺,我放慢速度,與她們拉開一段距離。遠遠望著兩個人的背影衝向終點。

小寶放棄自己的機會,細心呵護女孩,從頭到尾照顧她。他值得陪女孩一起通過終點。

跑吧!勇敢的女孩。

—— 2017.04 於花蓮。 PS: 女孩最後以分組一的成績上凸台 ——

照片來源:楊淳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