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場鐵人賽其實不是五十一點五公里的標準鐵人三項,而是跑十公里,騎八十公里,再跑十公里,由已故的鄭文章老師在屏東涼山舉辦的一百公里超級鐵人二項賽。
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中國崛起,台灣產業外移,四年級生喜歡唱《明天會更好》安慰自己,步入中年後,卻發現明天可能不會更好,說不定更糟。台灣人的韌性十足,葉啟田的《愛拚才會贏》成為酒後必唱歌曲,鼓勵了所有人,不論老闆或夥計,工作遇到什麼挫折,酒精下肚,大家抱在一起高歌一曲,所有煩惱一掃而空,人生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
中國低廉的土地與勞力像黑夜的火光,吸引台商拋家棄子,撲身而去,多數工廠都遷移到對岸,身邊友人一個個不見,不是去工作就是去找工作,邀約飯局越來越難,留下來的成為大家眼中的異類。公司同事非常緊張,問我公司會不會到對岸設廠?高雄工作機會較少,媽媽們一份微薄的薪水可能就是全家賴以維生的收入。我堅定地說不會,不是我不懂成本、不想省錢,但我捨不得台灣,何況三個孩子剛在成長階段,父親的陪伴比什麼都重要。
我們沒有西進,當台灣土地沒人要的時候買下龍鳳水餃在高雄的土地,總經理當時正確的遠見為這家工廠帶來二十幾年後賴以生存下去的資產。後來中國土地飛漲,當年西進的朋友莫不發了大財,而我們雖品質優異搶得市場,卻逐漸不敵中國低價的競爭,逐漸隨產業沒落下來,工廠也逐漸縮小規模,呈現兩種不同命運。
現在問我後悔是否留在台灣,一點也不,雖然沒賺多少錢,還要在不斷萎縮的規模中花錢遣散員工,但這些台灣最可貴、勤奮善良的媽媽們不但創下「快樂工廠」的紀錄,獲獎無數,也在後來求生存的轉型中跟著我打拚,用閒置的廠房轉型到倉儲業務,而我也陪三個孩子長大,有飯桌上談不完最快樂美好的回憶,這些都是最珍貴的資產。現在他們已經完成學業,回到台灣,在職場努力表現,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錢夠用就好,花起來會痛的錢才有意義。有一群努力打拚的同事與天天打電話回來聊天的孩子,對我們花費不多的夫妻而言一切都夠了。
人生有得有失,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不要後悔。
許多在中國工作的人找到事業,甚至愛情的第二春,我則是選擇運動競賽陪伴創業忙碌、辛勞的生活。
無意中在報上看到台灣第一場一百公里耐力賽訊息時覺得好酷,雖然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而且我主要運動只是從深坑騎著登山車越過阿柔洋到木柵打網球,還是不加思索就報了名,比賽前一個週末用穿了好幾年的球鞋第一次跑完十公里。
比賽前一天下午特地開車南下,提早到涼山現場騎了一趟再跑一趟以熟悉場地,那時候沒什麼Tapering (賽前訓練減量)的觀念,難怪路上都沒人在跑步,只有一些人騎著單車說說笑笑,滿頭大汗的我心裡想:「這些人一定實力不強,不然為什麼要比賽了還不加緊練習?」
報名現場來自花蓮的鐵人三項老外Benjamin 擺攤賣東西,我在太魯閣遇到他騎一台很怪的車從旁飛嘯而過,整個人趴在前面,那時候不知道這叫三鐵車,連輪子長得都不一樣,跟他的車比起來,我的登山車好像是一台笨重貨車。文山溫泉前下來跟他聊了一下,原來他是台灣最早玩鐵人三項的選手之一,後來我們比賽都會見面,也一起去普吉島參加一一三公里鐵人賽。他介紹我買了一些鐵人三項比賽專用衣褲與號碼帶,卻沒買他建議的果膠,因為我覺得太貴,錯失很重要的建議。
賽場許多五顏六色的腳踏車真是美麗,其中有一台鮮豔的色彩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原來這品牌叫Colnago,聽說信義區有一家專賣很高級的腳踏車,我後來去參觀,年輕的店長就是現在好樂適的老闆小開,我都不好意思多問,怕這麼貴的店笑我老土,隨便買了比較便宜的手套與水壺就落荒而逃。單車喜客老闆蔡董是台灣高級單車代理先驅,經營非常成功,我們在歐展因為談Vadolibero 代理而認識,現在第二代已經接棒,蔡董對車友的服務無微不至,也出錢出力贊助車隊,是台灣單車界令人尊敬的前輩。
清晨開賽,我這菜鳥擠在最前面,因為四季車隊隊友紐籍Shane 就站在起跑線,隔天超大照片上了自由時報。鳴槍前我還當作短跑,傻呼呼地衝出去幾次熱身,我體型粗壯,跟其他身型纖細跑者比起來,像相撲選手,那雙鞋更是突兀,跟其他跑者五顏六色輕快跑鞋比起來,簡直像鄉下人為了進城而買的馬靴。許多人腰間綁著一包包發亮的東西,原來是Benjamin 建議我買的果膠,而我的小口袋裡只藏著二包太太買芭樂送的梅粉。
鳴槍後跟著所有人往前衝,信心十足奮力擺臂前進,心想我這省鳳中三千公尺紀錄保持人終於可以好好發揮了,不料一個上坡後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心跳高到無法呼吸,全身大量冒冷汗,被後面的人一一超越,而比賽才開始二公里,大腦不禁自問:「還要繼續嗎?」靠著以往的競賽經驗,調整呼吸後逐漸穩定。太陽出來後冬天好像不見了,林間不再涼爽,屏東豔陽曬得我頭昏眼花,北上工作多年早已忘記南部沒有冬天,今天應該是一場苦戰。
好不容易跑回單車轉換區,急忙牽著單車往外衝,太太帶著孩子在路口幫我加油,我提醒她要幫我記排名,才知道前面有多少人贏我,沒聽到她報名次頓時涼了一半,應該是我前面有數不清的人吧?
我騎著台灣碳纖輪組大廠航翊李紹強總經理給我的車架,零件七拼八湊,當年力量大,常常騎斷鋼絲,不時放開煞車夾隙,一拐一拐從五分山騎回來。航翊與榮科創立時間差不多,我們在單車展認識,後來常到北斗工廠拜訪他,有次晚上十點多過去,他還在燈下閱讀厚厚的一本碳纖維材料原文書,對他的專業與投入非常佩服,難怪品質那麼好,幫多數一流品牌大廠代工。台灣有許多品質一流價格又合理的商品,但多數人仍喜歡花錢買知名品牌。
賽道是屏東沿山公路,這是一條彎曲起伏的美麗道路,原住民部落就在半山,每經過一條溪流就要爬一個坡,下坡就可以衝到時速六十幾,我不知節省體力,更不願跟車,一路死命地衝,看到前面有人就追,不斷超車,後來聽到後面有人說:「跟著這個,讓他帶」,我一路試著加速甩開對手,忘了喝水也忘了進食,在惡毒的陽光下拚命加速,絲毫不知要調配體力準備接下來最重要的十公里路跑。
回到起點前看到Shane、老涂已經陸續從轉換區跑出來,穩穩地前進,讓我更焦急,已經快到單車轉換區還繼續加速,後面帶回一長串的選手,我這菜鳥一路頂風開路,還不準人家好意上來分工替換。
進轉換區時太太跟我大喊:「你現在排在分組第二名,前面只有一個人!」
放好腳踏車,彎身穿鞋時二條大腿頓時抽筋、四頭肌揪在一起抽搐收縮,痛到不得不坐在地上哀嚎,試著爬起卻無法起身,可以站立時腿一伸直又縮在一起。最後只好狼狽地又走又跪爬出去,孩子們拉著媽媽的手,雙眼瞪好大,驚慌看著選手一個個從他們常自吹自擂的英雄爸爸身旁跑過。
我從不放棄任何一場比賽,本來計畫就這麼慢慢走完,走了一公里後覺得好像可以跑,嘗試跑看看,這時卻又換小腿抽筋,就這麼又走又跑,慢慢跑起來,很神奇的,雙腿越來越鬆,越跑越快,回到終點成績還不錯,大約只有十一個同組選手排在前面。
人的身體有無限潛能,真正阻止我們的是腦袋,碰到困難或挫折時一堆負面情緒會不斷干擾。身體承受極度痛苦時耳邊會有一個魔鬼用仁慈的聲音誘惑你放棄。當時我也沒把握可以撐下去,事後檢討起來,幸好當時沒放棄,否則現在可能後悔不已,說不定以後不再參加。
完成獎牌很特殊,還送一個大杯子,鄭老師與黃麗淑祕書對參賽者很貼心,每個人都有完賽證明與照片,紀念衫我一直留著。後來鄭老師又辦了幾場墾丁的半程鐵人賽與台灣第一場二二六K超級鐵人賽,讓我們這些愛好者每年有競技的機會。鄭文章不幸因肺腺癌去世,我們失去一個好朋友,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如何將國內比賽辦得更好的雄心,都已不再。
賽後隔天全身疲憊,但還是出去做「恢復跑」,當時大家都這麼說,其實這是錯誤的觀念,跑步對身體就是衝擊,對恢復沒有幫助,走路就可以了,騎車游泳更好。隔天嘴唇出現水泡,這種所謂的火氣大其實就是身體免疫系統降低,要補充蛋白質,多吃鹼性食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睡覺。果然回台北後就生病了,但賽後的亢奮與對成績不滿意讓腦袋有出去訓練的衝動,還沒痊癒又出去跑步。
身體另一指標是痛風,很容易在大量排汗後誘發,尤其如果這時候再灌下啤酒更容易復發,除了平常要控制尿酸外也要注意身體不能脫水。從事耐力運動一定要定期驗血驗尿,熟知自己身體狀況,一般醫事檢驗所就可以做,不一定要等幾年一次的大體檢,更不要將鐵人三項或馬拉松當作年度體檢。身體不舒服或跑不動可能問題已大,耐力運動選手身體較能耐受痛苦,別人受不了的苦我們可能甘之如飴,甚至洋洋得意,定期檢查絕不能少。
只要競賽或訓練太累,休息不夠,嘴巴就會起水泡,這就是皰疹,開始有點癢癢就要擦藥,發作成水泡後很容易感染。
選文自《我的孤獨旅程:馬拉松、鐵人三項探索世界》
用運動串成人生路,壯遊玩人生
由於生性好奇,作者玩了許多有趣的運動,爬過無數次武嶺,跑過國內外馬拉松,比過無數次鐵人三項,而這些都還只是小菜一碟。在台灣還沒開始流行超級鐵人時,他的足跡早已踏遍全球各個賽事。
他說,人生一定要好玩,活著總要做一些瘋狂的事!
從跑在早晚溫差甚大的蒙古越野馬拉松,到風景優美但海拔超過四千公尺的埃佛勒斯峰馬拉松。曾在裝甲機關槍護送下跑在破敗的貝魯特街道,也曾與號稱地球上最厲害的殺人機器海豹部隊員一同競賽。為了節省比賽時間,不僅練習跑步時不穿襪子並改用伸縮鞋帶,還學會在腳踏車上解尿。各國補給站眼花撩亂且各具特色,芬蘭是起司和餅乾,日本提供熱綠茶,布拉格則是暢飲無酒精啤酒。
雖然選手的生活是游泳、騎腳踏車、跑步、吃和睡,實際上卻是一場與自己內心的征戰。曾經因賽前低估高山氣候差點凍死,賽時未穩定配速而搞得方寸大亂。即使身經百戰,一個步驟的錯誤,都會引發災難,同時作者也於本書中分享從事運動的心理素質與參賽心態。